尤妮恩

尤妮恩的跑道

跑道是红的，像一条烧着的带子，在午后的太阳底下烫着。空气里有塑胶微微的、热烘烘的气味，混着远处割草机送来的青草香。我站在这条带子的起点，脚底能感到那股积蓄了一整天的、沉甸甸的热力，正透过薄薄的鞋底，一丝丝传上来。心跳得有些快，不是慌，是一种清晰的、咚咚的敲打，敲在胸腔里，像在催促着什么。

就在昨天，体育老师讲起古希腊，讲起那些在奥林匹亚赤身奔跑的人。他说，古希腊人有个词，叫“尤妮恩”。那不是胜利女神，那是“合一”，是奔跑时，心跳与步点合一，呼吸与风声合一，身体里绷紧的意志与眼前这条无尽延伸的线合一。他说，当你跑到某个时候，你会忘了是在比赛，忘了名次，甚至忘了自己在跑。你只是“在”，像一阵风，只是经过。

发令枪响了。不是尖锐的炸裂，倒像一声遥远的、闷闷的叩击，推着我的背。最初的几步是笨重的，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，能感到乳酸在腿里一点点堆积的酸涩。可渐渐地，那些知觉模糊了。脚步声、风声、自己的心跳声，它们原本各响各的，此刻却奇异地编织在一起，汇成一种单一的、向前的节奏。肺部的灼烧感还在，腿像灌了铅，但奇妙的是，我不再觉得它们是负累。它们成了这节奏的一部分，是推动这节奏的必要代价。

跑道边的树，绿得晃眼，连成一片流动的色块。世界收窄了，只剩下前方这一抹红。我忽然想起了那个词——尤妮恩。是了，就是此刻。没有观众，没有对手，甚至没有“我”。只有奔跑这件事本身，纯粹地存在着。身体与意志那最后一丝对抗的缝隙，仿佛也在这灼热的风里弥合了。

终点线在望，白色的带子横在那里。最后的冲刺，已不是意志的驱使，而是那已然成形的“合一”的自然奔涌。冲线的那一刻，时间猛地灌回耳朵。世界的声音——欢呼、蝉鸣、自己如风箱般的喘息——轰然重现。

我慢下来，在跑道边走着，胸膛剧烈起伏。那股热力又从脚下升起来，包裹着酸软的腿。方才那片刻纯粹的“尤妮恩”消散了，但它留下了一点东西，像跑道上一个看不见的、温热的印记。我知道，明天，当我又站上这烧着的红带子，我寻找的将不只是速度，而是风再次将一切缝合的、那个寂静的瞬间。